东。至。

三番队。

吉良在队长室外紧张的催促了几声，里面的松本没有搭理，她伸展四肢，重新浸没到水里。不想动弹，疲倦渗透到每一寸皮肤，发出脆弱的随时会碎裂的呜咽声。她把头埋进水里，屏住呼吸，近乎贪婪的享受着窒息的那种眩晕感，吐出一连串的气泡，一个个破裂在冷空气中。

呼啦一声，松本一下子从水中立起，皮肤遇着冷而迅速收缩，她踏出浴缸，停留在全身镜前。雾气弥漫，松本伸出手指，在镜前擦拭出自己冷漠的面孔。手指迂回，抚摸过脸庞，颈脖和双臂。看起来一切很好，脸庞依然秀丽，湿发搭在脑后，脖子修长，胸依然坚挺，瘦了很多，显得锁骨明显。她略转身，背部线条清晰，再往下，长腿依然勾勒出迷人的曲线感。

猝不及防的，也印出胸口的伤疤。从右肩开始直到左乳之下，丑陋如一条巨型的爬虫伏在她美丽的胸线上。松本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睛，穿上搭在旁边的黑色内衬死霸装，顺手拉拢了衣襟。

那是一条永远不会褪去的伤疤，在没有及时医治和义骸辅助治疗的情况下，能活命就应该心存敬畏了。在虚浮急速收缩的危机关头，松本的身体被一个切口吸入另一个平行空间，身体被撕裂，魂飞魄散，还来不及发出悲鸣，黑暗笼罩眼前。醒过来时，虚弱到只能在沙漠里爬行前进，硬是靠着自己对于救护的基础鬼道，救了自己的命。

应该要死掉的。自己本来应该要死掉的。所以松本在远征军听到京乐的提名时，并没有立刻答应出任。对她来说，静灵庭有着太多太多的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承继那个人的职位，或多或少的会承继那个人的命运。所以她只是把玩了下手里的刀，不做声。

京乐不是不懂得面前这个松本，虽然陌生感强烈，但本质未变。他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松本，日番谷队长马上要大婚了。”松本的手势停了下来，刀入鞘，面色沉寂，显得不很好看。“和雏森？”她附和般的跟上一句，京乐未回答，信号不好，屏幕颤抖了几下，仿佛他在点头。

松本停顿了一下，她深究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停顿。

如果是恨，其实松本并不知道应该去怨恨谁。而如果是爱，那又过于简单和浅薄。最后松本发现，对日番谷这个人，那是一种思念。如丝线般紧紧勒住心脏的思念，随着距离遥远而越抽越紧。

那一句话决定了松本的命运，她答应京乐队长回静灵庭出任三番队队长一职，无条件无期限。她不是不怀疑，整个静灵庭现在确实缺乏人才，京乐是看中了她的练门，一击即中，招的松本乱菊归队。

为什么要答应，为什么要回来，松本无数次问过自己。应承下来的职位是银的残留，应承下来的环境是日番谷的大婚。松本把自己逼到没有任何退路的环境下，她惊觉到自己的心微弱的重启了，各种酸楚渗了出来。她的身体被各种欲望和疑问穿透，千疮百孔。

银死的时候，松本几乎还未觉察到痛，仿佛胸口被剜了大洞，血肉模糊的回忆纷纷从身体里倾倒出来。她还只是惊讶的注视着自己的变化，痛感从末梢神经开始往上攀爬，终于在蓝染的无理由无休止宛如信仰般的催眠中，达到顶峰。

伴随着那阵痛开始，一路在雨中狂奔，只是遵照着自己的诺言，保护着那个弱女子，却远远没有想到自己正在往一个漩涡里跳。当日番谷如君王般宣判她的处境和地位时，另一种压迫感像悬崖巨石一样，松本一脚踏空，坠入不可复返的地狱里。

那和爱不同，松本确信，那是一种信任。

唯一相信的人，活着的唯一能依靠的人，一把托起另一个女子，却顺手把她推了下去。自己到底在相信什么，松本很怀疑，更怀疑的是，自己到底有没有软弱的权利。下坠的时候，不是没有伸出过双手，曾经以为起码背后相托的那个人，把她手指归拢握在手掌里的那个人，会是她的救赎。

确认过眼神，以为自己遇上了对的人。但命运的手又一次的没有选她。松本唏嘘。都以为自己够强大，足够决定自己的选择，其实所有的因果始末一开始就有定数，每个人只是演着自己的角色，该谢幕时华丽退场，该登场时鞠躬致意，这就是命运。

心酸的不是我已经失去了你，松本不止一次想到，而是我曾拥有你。银和日番谷，两个人立在松本的双肩，曾经短暂的均衡失去了，银死了，日番谷走了。终于这个世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松本一个人。雪轻轻下着，松本在广袤的森林里迷了路，甚至月光也未曾照在她身上。她没有聪慧到留下银色的石子做路标，只能遁入了黑暗。

过去不需要任何多虑，过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松本长吁一口气，她对着镜子再次摸摸僵硬的面孔，试图提起一个微笑，抽搐的神经，全面宣布放弃。她拿起白色的羽织搭在肩上，拉开队长室的门，低低瞥了眼久候的吉良，点了下头，“走吧。”


松本到场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典礼的开场，雏森桃去了内侧室换下一套敬“三三酒”的礼服，厅堂里座无虚席，热热闹闹，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直到她穿过人群，坐在自己的名牌后面，侧旁的卯之花队长才温柔的向她点头致意，松本回了下礼，同时向另一边的碎蜂也颌了一下首。碎蜂的表情略带古怪，她蹙起眉，回望了一下她的来路，似乎有些怀疑。

松本声色不动，她收敛全部气息，宛如无人入境，这已经是她在战场上用惯用熟的伎俩。随即自己苦笑一下，从步伐，动作，身手，刀法，无一例外，全副武装的状态下，区区内廷的邢军团团长，已经养尊处优，在动作上已经不能完全捕捉到她的气息。

她推开酒杯，抿起一口茶，有些略略的可惜，小桌上堆叠着各种喜庆的食物和糕饼，松本一样也不拿，轻抬手指，缓缓的配合隐约的音乐轻敲的桌面，她只是消磨着时间。

“松本队长……你不喝一点酒吗？”卯之花温柔的问。

松本轻轻推了一下酒杯的边缘，说道：“酒是放弃了呢。”她侧头看了看卯之花，略抬嘴角。喝酒误事，生死攸关的时候，不能饮酒，所以她戒掉了酒，却拾起了烟这个坏习惯。

卯之花点了点，“果然与传闻中一样，松本队长变得稳重了很多呢。”

“是嘛，”松本仰起头，喝干了茶水，“很多人都这么说呢。”寒暄的话好似说尽了，卯之花队长陷入了沉默。

身着盛装的日番谷出现的时候，松本的眼睛终于有了略微的神采，那时候的少年，长高了很多，黑色丝绸的婚服搭配他绿色的眼睛，却没有显得暗沉，格外的老成持重；再看雏森，松本从内心也喝了一声彩，确实是一对璧人。

雏森正巧笑连连的问候着其他的女眷，那些幸福毫无廉耻的展示在众人面前，强迫松本的视线不能落在别的地方。她捧着茶杯，饮尽再饮尽，苦涩茶水灌入喉咙，逼得她在杯底和杯底的交错间，直愣愣的看着日番谷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避无可避，她的内心起死回生般的不得不振作起来。她呼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甜腻，顺从的让旁侍为她斟上酒。酒已满上，人已走近。

日番谷缓步靠近，端着酒杯的他表情并没有多余的神情。他停在松本面前，端正的跪坐，将酒杯举到与眉齐，然后缓缓移到唇边，抬了下眼睛，一口饮尽，将杯底示意给对方看。

那动作流畅，宛若练习了好几遍。松本没有动作，看着恋次给日番谷倒上第二杯酒，斟满。酒杯晃动，酒水却没有来得及洒出，又被日番谷一口饮尽。辛辣直冲入口中，日番谷几乎要一口呛出，他强咽了一下口水，并不看松本，示意恋次斟上最后一杯。

——喀拉。

好像是玉石碎掉的声音，也好像是开启门缝的声音，日番谷狐疑的抬头望了一眼松本。然而只一眼，——

松本的面孔好像是面具脱落，从那种灰暗的没有生气的面具之下，重新露出一张光彩夺目的面孔，她的眼睛宝光流动，烟视媚行状，美好的唇形顺着面颊的变化，勾勒出极为美妙的弧线，嘴角的点痣重新苏醒过来一样，露出妩媚的一面。仿佛整个室内的光芒集中在这一张美丽的面孔上，所有的光线都被她吞没。松本在笑，这是她鼎盛时光中每天露出的曼妙微笑，毫无防备和顾忌的赤裸裸的展示着自己的开心，这是她最美的瞬间。

她的手腕轻轻外翻，极为美态的端起面前的酒杯，凑近了她的唇旁，略停留，她眉间耸动，那光芒随着酒杯的折射照耀着她的脸上，再接着她用另一只手略遮挡，将这杯酒一饮而尽，再看时，她撤下袖子，将杯底对着日番谷轻摇了一下，那酒盏也就顺手回到了桌面上，安静的好像没有动过一样。

光线开始纷纷重新归位，近旁的人的魂魄也慢慢的回到自己的身体，恋次急忙扶住已经倾倒出来的酒壶，再看日番谷，却面似平常的依然注视着松本。

松本的唇瓣轻轻开启又关闭，她用口型，非常缓慢的说了一句，无声的只吐出了两个字，“队长。”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日番谷闭上了自己的双眼，烟火太过耀眼，灼伤了眼睛，盲了他的心。这一幕太美丽，太危险，牵起从前所有所有的故事，他的双肩慢慢的垮了下来，仿佛一个走累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即使是海市蜃楼，也要让他永恒不忘。

松本送的绸带在他的胸口微微发出热量，那暖意贴着心口，轻轻的诉说着长长的故事，这份安宁帮助他重新恢复神智，他镇静的开口，“松本。”这一声，这一声纯粹的名字，本是他们的牵绊，原来以为一生一世就是这个意思，谁都不知道，命运的错手，让他们蹉跎了时间。

松本和日番谷，终于了却彼此的纠结，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私人层面的第一次相见。露出那样灿烂笑意的只能是十番队前任副队长松本乱菊，是从前那个只知道喝酒不理公文撒娇无理取闹偷懒卖乖的松本。那美好的光景曾经可以被珍藏，但没有。遗失的不必再拾起，死去的人就让她死去，活下来的是三番队的队长松本乱菊。

而后来日番谷知道，那也是最后一次相见。隔日，松本就作为远征军队长带领三番队精英和远征军启程虚圈开始征战生涯。

从此，不知归期，只知生死。